正典耐性与“无可摧毁性”
《审判》和《城堡》无法和《追忆》《尤利西斯》《守灵》相提并论,然而他的小故事、格言却超出了普鲁斯特、乔伊斯的水平。
也许到22世纪,卡夫卡成为但丁,弗洛伊德成为蒙田。基督教救不了卡夫卡,犹太复国主义他也没上车,他没有任何正面因素可继承。
卡夫卡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独特精神体
“卡夫卡风格”(Kafkaesque) 或许已经成了弗洛伊德所谓的“诡奇者”(the uncanny),一种与我们如此亲近有如此疏隔的东西。
卡夫卡不是短篇小说家,他的精彩想象体现在某些片段中,而非整个故事。《煤桶骑士》《乡村医生》《猎人格拉古》《中国长城》是最有名完整片段。
想要了解二十世纪的经典文学天才的深层自我,必须在他试图以最客观、最不具个人色彩的面貌出现时吸纳之。
卡夫卡在其作品和谈话里不断劝人要有耐性
了解深层次的自我而非片段的精神状态,是卡夫卡极为独特的负向模式
卡夫卡自认为是犹太神秘主义者,《圣经》中的上帝十分焦躁,卡夫卡的使命是让这个上帝变得更有耐心。深受卡夫卡影响的沃尔特·本雅明等人也如卡夫卡一样对时间感到焦躁不安,在作品和谈话中,卡夫卡一直告诉人们耐心高于一切。
耐性,是卡夫卡的求知之道,但它无法引导出卡夫卡的二元负向性或卡夫卡的犹太神秘哲学(Kabbalah), 我们常常把神秘灵知(gnosis)和神秘论知思想(gnosticism)连在一起,但卡夫卡将二者分离开。
卡夫卡称神秘灵知为“耐性”,称神秘论知思想为“负向物”(the negative)。前者极为缓慢,后者快得吓人。因为后者(负向物)包含卡夫卡在一切人事物的核心所察觉到的二元现象。
以下是卡夫卡式的“耐性”的代表句子:
你不必离开住所。坐在桌旁倾听。甚至不必去听,只要等待。或者连等待也不必,只要完全静默,一人独守。世界会在你面前揭开面纱;非此不行。这世界在狂喜中自会在你眼前扭动。
犹太人如弗洛伊德的‘压抑’,一切都已经发生,太阳底下无新鲜事,但卡夫卡认为一切尚未发生,无胜无败。卡夫卡对自己的家庭罗曼司十分忧虑,但他笔耕不辍,因为‘什么都尚未发生过。
’亚伯拉罕的立约‘是头等大事,然而卡夫卡认为亚伯拉罕是个不能信赖的人,而这种思考与犹太传统是背道而驰的。在精神层面上,“亚伯拉罕”具现了律法(the law)或正向犹太教(positive Judaism)。抛弃律法而侍奉自己的负向哲学的卡夫卡,同时也舍弃了对世界有所误解的亚伯拉罕:
亚伯拉罕成了下述幻觉的受害者:他无法忍受世界的一体性。现今这世界异乎寻常地千变万化,这一点只要任何时候仔细端详一小块世界就可证实。所以,对世界一体性的抱怨实际上是抱怨没有和这多样的世界深刻地融合。
卡夫卡是个聪明的讥讽家,他不相信自己的艺术和生活能和多样的世界充分结合,他批评亚伯拉罕实际表明了他的自我和他的逃避行为。卡夫卡口中的“耐性”和”逃避“,正是他实践写作艺术的预备譬喻或隐喻。
忍耐一词就是他的逃避。乔伊斯欢迎别人的阐释且会引导,卡夫卡却不欢迎评论。他对可阐释性特意回避。《一条狗的身世》我们看了一个精彩高潮的故事,却不知道其中猎犬代表什么。卡夫卡在小说中对神性无暗示也无表现。卡夫卡故事中许多魔鬼装扮成天使和神祗,上帝却不在此处。他连犹太诺斯替和犹太神秘主义都不是,他对任何人不抱希望,对自己也是。
卡夫卡的作品中一切带有超越意味的东西事实上都是嘲弄,但这并非简单的嘲讽,它源自一种精神上的甘甜(sweetness of spirit)。卡夫卡所写的许多东西都包含了酷烈的事实、语调、困厄——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。
米莱娜太太,许久没与你通信,今日动笔也纯属偶然。实际上我不必为此而愧疚,因为毕竟你知道我是多么讨厌写信。我生活中的一切不幸——虽然我无意抱怨而只想说点有教益的话——可以说都源自书信或是写信的可能。人们很难欺骗我,但书信总是让我上当,这其实包括了他人和我自己的书信。就我说来,我实在不想对这特别的不幸多说一句,但这同时也是普遍现象。随便写信的可能必然给世界带来可怕的灵魂解体,仅从理论上讲也是这样。事实上写信是和鬼魂交往,不仅是收信人而且是写信人自己的鬼魂。这鬼魂在信件的字里行间中生成,更在一连串的信件往来中生成,这些信件中的每一封都与另一封合作,并把它作为见证人。这世上究竟是谁想出的主意让人们通过信件互相沟通!人们可以想到远方之人,也可抓住近旁之人,其他一切皆非人力可及。然而写信却让人在鬼魂面前袒露自我,而鬼魂也在翘首以待。写下的亲吻不会到达目的地,相反鬼魂在半途中即已将它们啜饮。正是这丰富的养分使鬼魂数量大增。人类感受到它并加以反抗。为了消除人们之间的鬼魂因素和创造心灵平静的自然沟通,人类发明了铁路、汽车和飞机。但这已不再有效,因为这些发明显然都出现在衰落之际。与之对立的一方更为沉静而强大,它在发明了邮政以后又发明了电报、电话和无线电。鬼魂们不会挨饿,而我们却会毁灭。
卡夫卡所写的东西,几乎都和犹太人、犹太人传统有某种联系
卡夫卡在心中对自己犹太人的自我憎恨是明显的,不过只是一种表面的无奈。卡夫卡所写的东西,几乎都和犹太人、犹太人传统有某种剪不断、理还乱的联系。
卡夫卡拥有无比细腻的宗教感知,但他不相信上帝,也不相信诺斯替光明,普鲁斯特、弗洛伊德、乔伊斯、伍尔夫、博尔赫斯、贝克特都是如此。但这些人都没有卡夫卡身上的精神特质,即使是即使受卡夫卡影响最深的贝克特。
卡夫卡书中人物若有上帝,一定是海涅所说的阿里斯托芬,一个备受折磨的信仰者。
里奇罗伯逊说卡夫卡:
宗教的意象宜乎表达宗教的冲动,但不宜诠释这一冲动。
(因为卡夫卡总是避免诠释这一冲动,也不愿为任何一种既定的诠释背书,读者只能独子面对卡夫卡所呈现的那份冲动。卡夫卡的这一呈现,有时采用熟悉的意象,有时则不然。因此,在可能的范围之内去了解卡夫卡自己的立场显得格外重要)
卡夫卡否认他作品是犹太式,卡夫卡认为他是犹太之终或犹太之始,或许两者皆是。卡夫卡的否定和黑格尔的否定不同,卡夫卡承认事实的首要性,卡夫卡并非唯心主义者。卡夫卡重视经验,尽管其幻想力强大。
无可毁灭性(inde-structibilty)的概念是卡夫卡最核心的精神元素
信念即意味着解放自身中不可摧毁的因素,或更确切地说,变得不可摧毁,再确切地说,就是存在。
一个人相信自身有不可摧毁的因素,他才能存在。这种因素和相信都是他无法察觉的。
不可摧毁者就是:它是每一个个体存在,同时又属于众人,因此它就是人与人之间存在的不可分割的连结。如果应在天堂里被摧毁的东西是能够毁灭的,那它就不具有决定性;而如果它是不可摧毁的,那我们就是活在一个虚假的信仰之中。
存在于意识之间的缝隙是卡夫卡真正关心的主题
卡夫卡另一个概念 tikkun——吾人存在之破容器的复原:
精神世界之外一无所有,我们所称的感官世界是精神世界里的邪恶因子,而我们称为邪恶的只是我们永恒进化过程中一个必要时刻。
这段话十分神秘主义。但卡夫卡并非如此充满希望
上帝多的是希望,但我们则不然。希望属于能被摧毁的意识,而不属于不可摧毁的存在。
卡夫卡已经成为二十世纪最具有经典性的作家,因为在我们每个人身上,都可以找到存在与意识之间的缝隙,而这正是他真正关心的主体,他将者主体与身位犹太人,或至少是身为漂泊的犹太人联结在一起。
弗洛伊德、尼采、卡夫卡都相信:最深处的自我是可以被强化的,爱欲可以成为对抗死亡驱力的堡垒。他们也都认为意识是错谬的、充满了谬误的希望。
虽然弗洛伊德拒绝接受有关存在的神秘性概念(弗洛伊德说这是大海一般的感受),他用善良的权威提供给我们治疗虚假意识的方法。
与之相对的,卡夫卡绝斥所有的权威,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或我们提供任何治疗方法。然而,卡夫卡总是叙说着存在,叙说着无可毁灭者,为不可摧毁性辩护:
就我所知,我自身并不带有任何生命所需之物,却只有普遍的人性弱点。在这方面它的力量巨大,借此我已强健地吸收了自己时代的否定因素,这时代当然离我很近,我也无权反抗它,而只是有权表现它。对那些不多的积极因素,或由极端否定而转向肯定的因素,我丝毫没有继承。和克尔凯郭尔不一样,我没有受那如今已公认松垮弛废的基督教引导而进入生命;也没有像犹太复国主义者那样抓住犹太祈祷披肩下摆,而这下摆如今正在飘离我们。我是终点,或是开端。
“反转成正面的极端负面质素”必然是一种饱满的负向神学。
也许在寓言他那时代、当地犹太人的处境,或者一个作家的处境。他的否定中有对压抑的发泄,医生的命运是犹太人式的。
村医的故事中缺乏关爱,从头到尾压抑,卡夫卡作品里没有可爱可怜的人物,所有人物无一例外令人不悦。医生与我们的处境差不多,我们却不太同情他。正如没有人同情我们。
诡异色彩的作品是成功的必然,尼采用痛苦令人难忘,卡夫卡用怪异,他的人物缺乏情感。
卡夫卡告诉我们,人的意志在信仰和意识形态之外也有不可摧毁的,乔伊斯、普鲁斯特不会认同。卡夫卡的宗教式光晕某天会消褪,然而如今存在。他以精神探求为使命。
无可毁灭性直指人们最深处、最私密的生命质素
如果无可毁灭性既非永生、也非福佑,那它是什么?
卡夫卡从未说清楚“无可毁灭性”是什么概念,但他感受到了这种“无可毁灭性”,这份感受实实在在,绝非个人的迷情遐思。在他心目中,这是人与人之间真正的连接,直指人们最深处、最私密的生命质素。除了神秘灵知以外,不知该如何描述“无可毁灭性”,但它拒斥任何有关上帝概念。
卡夫卡所肯定的是一种人类原初的属性,它具有神的气质但仍属于世俗:它是一切知晓,无可毁灭性是其中的已知。
卡夫卡与生命核心中感觉到一种无可毁灭性,这份感觉对他而言是一件事实,等同于他的作家志向。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代,成为散发浓厚精神气息的经典标杆:卡夫卡不是宗教作家,但他让写作变成了一门宗教。
卡夫卡世界法则在于莎士比亚的无意识的负罪感,我们之所以有罪,正是因为我们最深层的自我是无可毁灭的。卡夫卡忍耐,逃避,回避,隐喻,这都是为了承载他对不可摧毁性的感受。
贝克特的最好的作品——《终局》《克拉普的最后磁带》《马龙之死》《如此情况》等都有这种感觉遗留。
贝克特看来,不可摧毁之物,是当你无法持续下去时仍然持续下去的作。可在卡夫卡的作品中,“持续下去”总是以反讽的形式进行。
我们内在的“无可毁灭性”是一种希望或探求,但是正在卡夫卡之罪阴暗的吊诡底下,这种努力所显现出来的是无可避免的毁灭性、尤其是自我毁灭性。与其说耐性是卡夫卡心目中的首要美德,不如说它是继续存活下去的唯一凭借。